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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勺石绿,半勺藤黄
江南梅雨时节,青石板铺的老巷子里总是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,把天地织成湿漉漉的网,轻轻笼在黛瓦白墙之间,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绿色调里。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,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每一寸土地,让石板路泛起温润的光泽。阿竹推开拓印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混合着陈年宣纸和矿物颜料的,潮湿的木屑气息扑面而来,把空气里的腥甜撞的七零八落。
“阿舟,石绿快见底了,去取一罐来。”他习惯性地朝里间喊了一声,声音在空落落的坊间激起细微的回响。
话一出口,他便顿住了。坊内应和的只有檐角滴答滴答的残响,磕磕碰碰地在有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。他站在门口怔了片刻,才猛然想起阿舟已经走了小半年。雨声仿佛比往常更加清晰,每一滴都重重扣在他的心上。
阿竹走到桌前,目光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工具。细竹刷的手柄已经被他磨得光滑温润,攥着透着股熟稔;拓印板上深浅不一的纹路一道一道的,好像是在记录着他曾拓下的故事;一溜排开的颜料碗沿上凝结着各色干涸的色块——那是自打他学艺以来,就一直没洗干净的颜料块儿,红一块黄一块的,就像和他一样。把日子都钉在这儿了。末了,他的手指最终顿在那把缠着三圈棉线的竹刷上,那是阿舟常用的那把。棉线早就泛了黄、散了股,毛毛糙糙的,却也还依然紧紧缠绕在竹柄上,一如往昔。
“三勺石绿,半勺藤黄。”阿竹喃喃自语,声音在寂静的坊间显得格外清晰,仿佛能穿透眼前这层软乎乎的雨幕,送到某个遥远的地方。
他想起第一次和阿舟搭档拓印时的情景。那也是个梅雨天,雨水顺着屋檐滴落,在石阶上汇成细流。梅雨天里衣裳总晾不透,裹在身上软塌塌、潮乎乎的。那时候两人都才十六岁,双手发紧,浆洗得发白的棉布衫便这样蹭着袖口,可肩并肩挨着,倒也不觉得凉。师傅的手糙糙的,攥起他俩的手就往颜料碗里探去;铜勺碰着碗边儿叮一声,他就听见阿舟在旁边悄悄吸了一口凉气,或是这叮当一声拉回了他分的神。
“石绿三勺,藤黄半勺,多一分则艳,少一分则淡。”师父的声音慢悠悠的,裹挟着丝丝雨气,指腹还轻轻摩挲着阿舟的手背,又捏了捏阿竹的手,“拓印之道,跟做人一个理儿,在于恰到好处。”阿竹盯着碗里的颜色慢慢混在一块儿,绿得透亮,黄得温软。他忽然觉着师父的手劲儿也刚刚好,不轻不重,却能让他牢记这方分寸。
雨点儿还在滴着石阶,顺着缝隙绕圈圈。阿舟的棉布衫下摆忽得蹭了点儿石绿,他当时还悄悄指着给阿舟看。阿舟见了,慌的要去擦掉,师父却笑了:“莫急,我看呀,留着也挺好,就算做你们头回搭档的记号咯。”
阿舟总是记不住颜料的比例,隔三岔五就挠着后脑勺犯怵:“是三勺黄、半勺绿吧?我记错了没有啊。”阿竹也不恼,每次铺开拓纸、摆上两盏瓷碗,就慢悠悠地、学着师父的样儿念上一句:“三勺石绿,半勺藤黄”,就像俩人之间的小仪式一样儿。
阿舟一听这话就笑,眼角弯弯,赶忙着把调好的颜料碗递过来,碗沿上还沾着点儿刚才调得急蹭上的、没搅开的藤黄粉。阿竹伸手接碗,两人的指尖也悄然触了一下:阿竹的指腹粗粗糙糙,是和师傅一样常年握竹刷磨出来的;阿舟的指尖却软乎乎的,还带着点颜料的温气,就像是一抹无声的问候。
接触只一瞬,指尖便收回了,那点儿温气却还粘在手上。窗外的雨还在敲着窗棂,“沙沙沙”地作响;屋里却静悄悄,好像能听见颜料在碗里轻轻晃荡的声音。其实不用多说话,阿竹一念,阿舟就知道该递上哪碗颜料;指尖一碰,他们就知道对方手底下的劲儿够不够,比说多少句“放心”都管用。有时候他故意慢半拍不出声,阿舟就举着碗,呆愣愣地等着。直到阿竹憋不住笑出声,他才拍着腿笑嚷“你又逗我!”雨丝儿裹着这笑声飘远,连着梅雨天的潮气,都似乎褪去了几分,留下丝丝回甘。
那些年,他们几乎拓遍了镇上所有的老物件,从张婶家传的雕花木窗上缠绕的忍冬纹样,到李叔祖父的玉佩上盘踞的螭龙,乃至河畔老桂树的叶脉间流淌的岁月。每拓完一件,阿舟总是会在拓本角落画个小竹刷标记。那竹刷总是画得歪歪扭扭的,却透出来一种稚拙的趣味。阿竹则在一旁,为每一件物品录下独属于它的故事。他的字迹工整而又清秀,衬着阿舟歪扭的涂鸦,一工一拙,相映成趣。
坊间的木架是老松木质的,纹路里嵌满了年深日久积下的灰;可自打堆满了他们合作的《草木谱》后,倒像是给糙木头生发了层新芽。竹纸软乎乎的,翻起来沙沙响,不似洋纸那般脆生。那是镇上唯一一本用竹纸拓印的图谱,收录了方圆十里所有的植物纹样。每一页都凝聚着无数个日夜的心血,纸页间仿佛还残留着那些春夏秋冬的气息。
“你这活儿也能当饭吃?”王婶第一次拎着菜篮子路过坊子,随口叨叨时,阿竹只是笑了笑,手下不停。竹刷在竹纸上轻扫,沙沙作响。一旁的阿舟磨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墨锭子在砚台边轻轻磕出一声脆响。那时生意还算过得去,总有人来找他们拓物件,权当留给子孙做个念想。
可是变化是慢慢发生的,像梅雨时节墙角渗出的水渍,起初不甚起眼,等到时间一长才猛然发现,大片大片的墙皮早已被洇湿了。案上堆着的拓纸,眼见着就比上月薄了下去。阿舟的话也跟着少了,有时算账的毛笔抵着簿子,半晌洇开一个墨点也没见挪动。
那天阿竹去杂货铺买拓纸的材料,老板一边用牛皮纸包材料,一边随口道:“听说县城印刷厂招工,包吃住,一个月稳拿三吊钱呢。阿舟没想去试试?他前儿个不是还来问过工价么?”
阿竹的手顿了顿,牛皮纸边缘的毛糙刺着他的指尖。“我们拓印,挺好的……”他答得有些硬,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反驳老板,还是在说服自己。
“挺好?”老板压低声音,身子往前倾了倾,盯着他的眼睛,“王婶昨天还在村口念叨呢,说俩大小伙子不去正经厂子干活,整天关在坊子里弄这些花纸头,不是正经营生啊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语气里似有几分真真切切的惋惜和告慰:“这年头,实在劲儿换不来饭嚼,治不了肚饿啊。”
阿竹没接话,只是指尖松了又紧、紧了又送,被他捏得发白;牛皮纸在手下发出细微的脆响。那声“脆响”就像根针,狠狠扎破了他那点儿聊胜于无的底气。
他抱着纸回来,推开门。只见阿舟正蹲在案前,竹刷蘸着淡墨,却不是在补纹,而是无意识地在废稿纸上划着一道道短促的线。听见动静,他猛地回过心神,忙将废纸团了攥在手心,抬头时脸上已挂上笑:“东西买回来了?”墨渍沾在他鼻尖,像颗心慌的小黑痣。
阿竹把牛皮纸包放在案上,“够用到月底。”
窗外恰好传来王婶晾衣裳的动静,竹篙碰撞着竹竿,她的声音也裹在风里悄悄飘进来:“……俺家小子去县城当学徒,可厉害了嘞,一个月能挣两三吊呢……总比守着些破纸强……”
阿舟的肩膀骤然绷紧,攥着废纸团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。他忽然猛地伸手用力抹了一下鼻尖,那点墨迹反而在他鼻头晕成一片灰黑。他指着拓本,声调拔高,透着一股过分的热情,又似乎在和王婶较劲:“你看这螭龙,再拓两遍就能给李叔祖父送过去了!”竹刷在纸上一遍遍扫过,沙沙声又急又重,刮得纸面发了毛。
阿竹点点头,没说话。指尖下意识地慢慢抚平牛皮纸上那道被他捏出的褶皱——纸是糙的,人心也是糙的。可拓在那上面的纹样,总能比印刷厂的洋纸,多些能攥在手里的人味儿。他当时还这么固执地相信着,仿佛只要信得足够用力,就能把窗外那些声音,连同阿舟手心里那个皱巴巴的纸团,都一并熨平。
流言像梅雨时节的水汽,无声地渗透进每个角落。阿竹开始注意到,他们去河边洗拓布时,洗衣的妇人们叽叽喳喳的谈笑会倏然断掉,只余下一片有规律的捣衣声和躲闪的眼神;去市集买颜料,相熟的摊主称完朱砂后,也会额外多问上一句“这年头,这手艺还能挣出嚼谷吗?”;就连以前偷摸儿扒着门,常来看他们拓印的小毛孩儿,也被大人们远远拽开了。巷口撞见时,孩子们的眼睛不再是当初的好奇,而是某种被灌输的、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困惑和惋惜。
但最沉也最湿漉漉的一击,来自阿舟的娘。那天雨下得正大,老太太撑着油纸伞踉踉跄跄地走进门,半截裤脚和布鞋都被雨浇透了。她连伞都来不及收,脸上的雨水也顾不上擦一把,便把一张被雨水浸软、攥出皱褶的印刷厂招工简章拍在桌上。纸张与木桌相碰,发出一声闷响,好似闷雷在屋内炸开。“你爹昨天跟人喝酒,人家说‘你家小子不务正业,死守着个破纸坊’,他回来就摔了碗!”她的声音劈开雨幕,带着一丝歇斯底里和哭腔的锐利,“这简章,今个儿你必须拿去!”
阿舟当时正调着颜料,手猛地一颤,石绿撒了一桌,像突然长出一片突兀的青苔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,把沾着颜料竹刷往身后藏,喉结滚了又滚,最终才挤出来一丝声音:“我再想想吧……”
那天晚上,阿竹亲眼看见阿舟缩在坊子后巷接电话。他额头抵着湿漉漉的墙壁,声音被细密的雨水压得极低。雨水顺着瓦檐流下,在他的微微驼下的肩头晕开一大片深色而又沉重的水渍。电话挂断许久后,阿舟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,就像是被钉在了那片潮湿而又逼仄的阴影里,直到雨水彻底浸湿了他的衣衫。
阿竹就静静站在窗后看着他,什么都没问。他知道,有些话一旦问出口,生出的罅隙便再也无法弥合了;如同被拓坏了的竹纸,揉碎了,就再也熨不平了。
后来,阿舟支开他的次数开始愈加频繁,理由也越来越刻意。
“张记新进了一批江南的藤黄粉,听说颗粒极细;正好坊子里头的藤黄用完了,你去买二两回来试试。”阿舟说着,将钱袋子塞进他的手里,眼神却不经意瞥向门外,“……顺便,带块桂花糕回来。”
阿竹接过钱袋时,目光越过阿舟的肩头,看见坊子门口晃过两个生面孔的影子。那俩人并不进门,只是抱着胳膊朝里头打量,他们的眼神里掺着一种冷冰冰审视,甚至还带着一丝懒得掩饰的傲慢。
等他提着藤黄粉和温热的桂花糕,从镇上回来赶回来时,巷口早已空无一人了。只有阿舟蹲在门槛边儿,拿着竹笤帚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门前青石板的灰。他袖口卷起着,小臂上却沾着一道明显的泥渍,发梢也显得有些凌乱,像是刚刚与人推搡过。
"刚才……那俩人是来干嘛的?"阿竹把手里的桂花糕放在案上,甜腻的香气散开,却被一股无形的沉闷给吞没。
阿舟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,随即,他手上的动作更快更重;竹枝用力刮擦过石板,发出一阵特有的干燥而刺耳的声音,仿佛要将什么痕迹彻底抹除。“哦,问价的,”他头也没抬,声音闷在胸腔里,“问了我拓一幅山水画要多少,嫌贵了,走了。”
阿竹没再追问。晚上整理仓库时,他鬼使神差地走向放颜料的架子。那罐本该“用完了”的旧藤黄粉,明明还剩下大半罐,罐口的封皮甚至没有第二次撕开的痕迹,安静地蒙着一层薄薄的灰。他伸出手指,在那道完好无损的封口上轻轻摩挲了片刻,指尖一片冰凉。
在梅雨季尾巴的那个傍晚,持续数日的雨终于停了。夕阳从多日笼罩于天际的云中挣扎出来,漏下去几缕有气无力的金光,照在潮湿的巷子里,蒸腾起一阵阵氤氲而粘稠的水雾,把人罩得喘不过气。阿舟望着那片被染成金色的水雾,终于开口:“县城的印刷厂,我去了。能印彩色话本,一天……能印几百本。”
阿竹正俯身拓着一张竹纹,竹刷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扫过,发出规律而固执的沙沙声,仿佛想要把这声音当作一道屏障。“机器……拓不出来这竹纹的细痕。”他声音平平,手上未停。
“那不是什么细痕的问题,阿竹,那是活路,是命。”阿舟的声音很轻,却像钝刀子,一字一句,试图撕扯开那沙沙的屏障,“机器印下来的话本儿,有人买,就有现钱买米;咱们拓十张纸,也未必换的来一顿饱饭。”
阿竹的手停了。竹刷悬在半空,一滴饱满的青绿挣脱出刷子尖尖,砸在竹纸上,迅速洇开一小片无可挽回的污渍。他不去看那污迹,而是伸手拿起案旁那本两人合力拓成的《草木谱》,手指近乎贪婪地抚过上面每一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纹路,指尖下每一条墨迹都似乎是通往过去的密道。“我们拓了这么久、废了这么多心血……在你眼里,难道就真的……一文不值了吗?”
阿舟沉默了很久,夕阳在他侧脸投下深重的、几乎快要将他劈开的阴影。他抬起手,指尖虚虚地点了点阿竹正在拓的那张竹纹,语气里带着一份疲惫的肯定:“是,这纹,你拓得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好,我从来没忘。”他顿了顿,吸了口气,像是下定决心、要积蓄足够的力量说出后面的话:“这纹,咱们拓了一辈子了。可我不想一辈子,只拓这一种纹了……城里的机子,能印出来千百种故事,印给千百个人看。那不一样。”
“那我呢?”阿竹的声音颤抖着,裂开了缝,露出底下的痛楚,“这坊子呢?手艺呢?就这样全都不要了?”
阿舟垂下头,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些干涸到早已失去色彩的颜料渍上,仿佛他们已经给出了一个唯一确定的答案。“你守着它,挺好。”他用了一个轻飘飘的,但却又足以掀翻一切过往的词,“只是,我的力气,真的耗尽了……”
那晚,阿竹头一回连着拓坏了三张纸。第一张,竹刷下的力道失了准星,刺破了竹纸;第二张,颜料调得浑浊不堪,拓出来的东西失了灵气;第三张,他握着竹刷,手臂抬了又压,最后悬在空中剧烈地颤抖了片刻,随后“啪”地一声,将刷子狠狠拍在拓板上,震得一旁的颜料碗跳起来,朱砂汁溅上墙壁,像一串血点。
紧接着,他猛地一挥手,将桌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全一通扫到地上!刺耳的碎裂声乍然在屋内炸开,石绿、藤黄、朱砂泼溅一地,在青石板地上蜿蜿蜒蜒,汇成一条污秽丑陋、无可溯回的河。
他蹲下身,无力地倚在墙角,卷缩在这片满地狼藉、被他亲手摧毁的废墟之上,一动不动。坊内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而又粗重无比的呼吸声。而窗外,雨,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。
阿舟是第二天清晨走的。雨还在下,巷子里弥漫着白茫茫的水汽,吞去了他所有远去的足迹。没有告别。桌子上,只留下他最常用的那把竹刷,刷柄上随意地缠绕着的三圈棉线早已散了股,还有些发灰油腻。旁边压着一张字条:
“颜料够用到月底。”
上面字迹潦草又急促,最后一个字的墨迹被水渍晕开,不知是雨水,还是别的什么。
阿竹是三天后才真的确定,阿舟是不会回来了。他去镇上张记买石绿,老板一边用铜秤的尖角戳开装颜料的牛皮纸袋,一边儿看似随意地搭话:“阿舟前阵子来,细细问过去上海的船票班次嘞,说是印刷厂里有师父带他。那孩子,总算是奔前程去咯。“
秤砣落下,发出沉闷的定音。阿竹的心好像也被压了下去。
他捏着新称好的石绿粉包,手指收紧到发白,牛皮纸尖锐的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指腹里,近乎要勒进骨头。
梅雨停了,盛夏裹着阵阵蝉鸣来了又走。拓印坊子的生意越发清淡,门前的青石阶缝里都钻出了寂寞的青苔,生出了“石绿“。阿竹打些零工,帮人写家书、抄账本,挣来的那几块铜板儿,又分毫不落地变成了老松木架子上新添的拓印颜料粉。他工作台上面那几个缺了口的颜料碗,总是被填的满满当当,盛着天窗上漏下来的天光;像是沉默而固执的、永远不会空掉的等待。
他常常整日整日地做工、拓印,竹刷在纸面上发出单调而重复的沙沙声,成了坊间内唯一能够填满无边空旷的声响。有时研磨颜料时,他会下意识地喃喃念出一句:“三勺石绿,半勺藤黄……”
话音脱口而出,在空洞的坊间再一次激起轻微的回响,这才猛然惊醒——原来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那声音失去了另一个人的倾听,变得轻飘飘宛如枯叶,徒劳地在梁柱见盘旋半匝,最终便被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吸收、吞没,消失的干干净净。
深秋的某个下午,天色阴沉。北风尖啸地卷起枯叶,在空空荡荡巷子里打着徒劳的旋。阿竹在仓库角落整理一摞受潮的旧纸时,无意间碰落了一个遗忘在松木架子顶上的旧匣子。它砰地掉落在地上,扬起一大片灰尘。
匣子没有锁,里面是阿舟的几本笔记,还有三封已经发黄、边角有些卷曲的信。信封上写着"县城印刷厂 阿舟收",却没有具体地址。那空白的地址,像一个无声的质问,又像一个茫然的句号。
笔记里夹着一张印刷厂的招工简章,"月薪三吊"四个字被狠狠地圈了起来,力道几乎要戳破纸背。旁边有一行阿竹熟悉的、阿舟写下的略显潦草小字:“够阿竹买半年石绿了。”
但是这行字又被更粗、更乱的墨线给重重给覆盖了,墨水洇开,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,固执而又歪歪扭扭地盘踞在纸上。
阿竹一页页翻看笔记。大多是关于拓印的琐碎记录:“初九,石绿色正,宜拓竹纹。”“清明,纸潮,需炭火慢烘,忌急躁。”字迹也从最初歪歪斜斜的稚嫩,到后来的舒展工整,无声地记录少年长成的年轮。直到某一页,他的指尖蓦然定住了。
那一页写着:“昨儿拓张婶家老桂树。成稿后,她盯着拓纸看了许久,喃喃道‘这叶脉的弯儿,跟我老伴当年种的那棵树一模一样儿’。按住当时背身调色,未见其拭泪。”
冰冷的自己忽然像一块烧红的针,猝然刺入他记忆深处。阿竹突然想起来他小时候,和阿舟在老桂树下拓叶子。那时的阳光如黄蝴蝶,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扑棱棱落下,蝉鸣却聒噪而盛大。阿舟笨手笨脚地拓坏了,手肘一拐,一团浓墨就蹭上了阿竹的脸颊边边。两人先是一愣,随即笑得喘不过气,双双滚倒在夏末茂盛的草地上。湿润的泥巴味儿,混着青草味儿和太阳的气味,猛地扑了满脸。
张婶恰巧路过,看着两个“小花脸”,嘴上嗔怪着:“俩讨债的小兔崽子,好好的叶子都叫你们揉坏了!”眼底却荡漾着藏不住的笑意,甚至比那日的阳光还要暖上三分。
坊子外的寒风里,突然钻井来起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。阿竹推开门,看见几个小脑袋正挤着围在巷子的白墙边,用画石和炭条画着涂鸦。北风刮得正响,卷起他们的鲜艳而又明亮的衣袖,孩子们的脸颊被动得通红,呵出的白气却仿佛带着欢快的回响,笑容干净得像被雪擦过。
其中有个孩子,正踮着脚尖,仔仔细细画着一把歪歪扭扭、却特征鲜明的竹刷,下面跟着稚拙的三个字“拓印坊”。
“叔叔,”最小的女孩转过头,小鼻子红扑扑的,眼睛亮的像是把整个阴霾天空的星光都收拢了进去,“你能把我画的小花,也拓下来吗?”
阿竹怔在了门口,冰冷刺骨的北风好像瞬间在他耳边静止了。他望着那支歪斜的竹刷,点了点头。
他转身取来工具,当作他唯一的小观众们的面儿,开始熟捻地调起了色。他捻起石绿,习惯性的喃喃出声:“三勺石绿……”
话语脱口,化作一团白气,便消散在北风中。他顿了顿,又继续道:“……半勺藤黄。”
这一次,他的话语有了人来承接。他不再如同往日一般空洞,而是小心翼翼地,将颜料碗稳稳定在掌心。
他先拓了那歪歪斜斜的竹刷,又拓了小女孩儿画的那朵看似线条简单却充满生命力的太阳花。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他,小脑袋挤成一团、凑成一堆。他们呼出的无数道白气在冷冽的寒风中交织、升腾,氤氲成一团温暖而朦胧的薄雾。那热热闹闹的生机,在恍惚间穿透时光,在记忆中与另一个人的身影交叠又分开。
阿竹将拓好的画,仔细贴在作坊门口。北风立刻将他们吹得哗哗作响,两面随风摇曳的小小旗帜。过路的人看见,有人摇头失笑,有人驻足莞尔。裹着厚围巾的李婶经过时,脚步顿了一下,只露出一双岁月雕刻过的双眸。她评价道:“这小花拓得,倒挺精神。”
阿竹随手揭下来那张拓着太阳花的纸,递过去:“要是您不嫌弃,带回去给家里小丫头玩玩吧。”
李婶接过,用指腹反复摩挲了几下纸上凹凸不平的墨迹,那动作缓慢而专注。她没再说一句话,只是将拓纸仔细地卷起,攥在掌心,转身迎风而去。
后来,坊子门前的拓画越贴越密,成了村子里一道独有的风景。有孩子们天马行空想象出的涂鸦,也有邻里乡亲们翻箱底找出来的老物件。从一枚锈迹斑斑、却曾缝补过无数衣服的顶针,到半块承载过门庭兴衰的雕花砖、一把梳过三代人青丝的旧木梳,阿竹都一一接下,及其郑重地把它们拓印下来,贴在门口。北风凌冽,他需用青石砖压住纸角,防止被风吹走。
腊月里,第一场雪降下时,张婶来了。她从怀里慢慢掏出一支旧银簪,银质已经发黑,末端一朵模糊的梅花,几乎要与岁月融为一体。“我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送的,”她的声音听上去,比雪花还轻:“那花样儿快叫我给磨平了……能、能给我拓下来不?我怕哪天,就真记不清它的样儿了。”
阿竹拓得前所未有的仔细。炭盆里头的火焰噼啪作响,暖意将雪花挡在窗外。那梅花纹路及浅,他深深屏住呼吸,软硬各式的竹刷换了一把又一把,又试了数次浓淡不一的墨,才终于让那朵沉睡的梅花终于在纸面上清晰浮现。
张婶结果拓纸,指尖在那朵墨梅上面流连了许久,许久。蓦然,她抬起头,眼圈红得厉害,嘴角却是一个笑:“是他送的那朵……真是,一模一样。”
阿竹也不肯收钱。张婶也不肯退让,放下满满一篮子鸡蛋就转身踏雪而去,说是自家母鸡下的,营养好。
年关将近,箱子里来来往往的轮毂声、外地归来的乡音笑语,像潮水一般冲刷着村里往日的寂静。阿竹偶尔会下意识地望向坊子外、巷子口,那根紧绷的神经会被熟悉的脚步声拨动,旋即又在一篇陌生的喧哗中缓缓沉下。期待、惧怕,像一对孪生的影子,在他心底无声地角力。
除夕夜,大雪静悄悄地笼罩整个大地,世界回归到一种素净的寂然之中。阿竹独自在坊内拓印 ,泥碳小火炉烧得他脸颊发烫。蓦地,窗外一声爆竹炸响;随后,千万声爆竹汇成洪流。
他手猛地一颤,竹刷在纸上划出一道无可挽回的、看起来触目惊心的歪痕。
他盯着这败笔,还未及懊恼,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却如同爆竹一般炸开。也是一年除夕,两个少年悄咪咪溜进冰冷的坊子,妄想拓下夜空中绚烂盛大却又短命易冷的烟花。阿舟负责在烟花绽放的瞬间,将涂满靛蓝和银朱的竹纸覆上板,他则手忙脚乱地用竹刷轻扫。阿舟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大喊:“它亮的快,灭的也快!快,咱们得比它更快,才能‘留’住它!”
后来结果自然是拓得一塌糊涂,还被师父罚抄了一百倍各种颜料的配方。俩人伏在一豆昏黄的烛光下,脸上还站着互相抹上的颜料粉,一边抄一边憋不住笑对方。
阿竹缓缓放下竹刷,从木匣子深处再次取出阿舟的笔记。纸页已经泛黄,甚至有些酥脆。它翻到最后一页。
那里,褪色的墨线简单勾勒着俩小人儿:一个弯腰调着颜料,一个低头手拿竹刷。笔画笨拙,一如他当时信手的涂鸦,但是却又抓住了当年那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默契神韵。
画的下面,有一行,他从未发现、或者说从未用心看过的小字:
“拓纸得慢。
“慢下来,
“才来得及把东西,记到心里去。”
窗外,细雪无声飘落,落在窗棂上,不知不觉积成一片柔软的纯白毛毯。坊内,炭火偶尔噼里啪啦作响,炸开星星点点的暖意。阿竹拿起案头的那把竹刷,指尖循迹着那三圈被岁月和手掌摩得温润如玉的棉线,缓缓地、一遍遍轻柔抚过。那不是抚摸一件工具,而是在和一位老朋友握手。
然后,他伏案,继续拓印。
竹刷在纸面上轻轻扫过,一下,又一下。规律,沉稳,充满了一种近乎禅定的安宁。
那沙沙的声响,与窗外落雪的静谧一呼一吸,彼此相应和。仿佛于这茫茫天地之间,都只剩下这两种声音,正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遗憾、无需言说的懂得、以及所有被时间愈冲刷愈加明朗的记忆,一丝一缕地嵌入拓纸的纹理,成为呼吸的一部分。
雪,静悄悄地下。它覆盖了蜿蜒的青石巷,覆盖了拓印坊的黛瓦屋檐,也温柔地笼罩了昔日所有巷子内的闲言碎语。坊内的油灯亮至很晚,那暖黄色的光晕透过窗纸,在皑皑雪地上投下一方小小的、明亮的天地,像是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,像是在等待着谁归家;也像一轮落在人间的、温暖的月亮,执着的守护着那些于时光洪流中不曾褪色分毫的东西。
清晨时分,雪停了。世界一片澄澈,阳光撞在雪地上,明烛天南,反射出一种近乎圣洁的、耀眼的光芒。阿竹推开屋门,冷冽的空气吹面而来,洗彻肺腑。
他看见坊子门口上面那些层层叠叠的拓画,大多都被新雪覆盖,仿佛一场自然带来的留白。唯独最上面那张,拓着小孩儿画的太阳花,还倔强地露出一角。那抹青绿在无垠的白雪下,跳动着,鲜活的惊人,宣告着一种无法被覆盖的生机。
他深吸一口气,回到案前。阳光恰好越过窗子,一豆光正好准确地落在那碗新调的石绿上,照亮了其中细微的、飞舞的尘霭。
他拿起那柄缠着三圈棉线的竹刷。
“三勺石绿,半勺藤黄。”
他轻声念道,声音不再消散于雨雪之中,而是沉稳地被阳光接住,和光同尘,融为一体。
他不再等待一个回声。
他已成为那个发声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