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衔香记:一瓣栀子渡余生
晨露悬在栀子花瓣的弧缘,将坠未坠,凝成一粒剔透的孤寂。风一来,便“嗒、嗒、嗒”地碎在窗台上,像某种极轻的叩问,又像时间滴落的声响。
我蜷在空调外机上,慢慢地舔着前爪。空气里总是混杂着两种味道:一种是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,凛冽、洁净,却没有半点温度;另一种是栀子花的香,清甜、绵长,能让一只尾巴尖不知不觉放松下来——那是春日太阳的气息。曾经,我整日穿梭在垃圾桶之间,下雨时就缩进街角的破纸箱里,觉得活着不过是为了下一顿残羹。直到遇见他们。
四楼那扇窗,总留了一道缝。我初次跃上那方窗台,是在四月将尽的一个午后。光线澄澈得像刚洗过的玻璃,房间里有一对年轻人。男孩正低头削苹果。苹果皮垂下来,匀称的一长条,连绵不断,像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诺言。女孩轻轻拉着他的袖口笑。阳光透过帘隙,映亮她的脸颊,那上面浮着两团极淡的粉晕,像我曾见过的、春日最早飘零的一瓣樱花。
他们的声音很低,融在窗外麻雀的啁啾里,柔软得像云,与整栋楼里那些沉重、哭喊与叹息截然不同。从那一刻,我便决定常来。
护士站的李姐有时会放一小碟鱼肉拌饭在走廊转角。我吃完,便熟稔地跃上四楼窗台。我知道女孩叫苏念,男孩是她的哥哥,苏泽。苏念常倚在窗边,为楼下花坛里那些栀子花取名字:“那一朵是小月亮”,“这一朵是小太阳”。苏泽总是笑着应和:“等你再好些,我们就去摘最大的一朵,别在你头发上。”
我曾不小心碰翻窗台一盆绿萝,泥土散落一地。苏泽没有斥赶,反而蹲下来,用手指轻轻挠了挠我的耳根。他的指尖很暖,不像这医院里无处不在的金属,总是冷的。苏念笑得眼睛弯起来,从枕下摸出藏了许久的半块饼干,仔细掰成碎粒,摊开掌心递给我。那一刻,我忽然有了一个每天都想回来的地方。
我陪他们直到暮色四合。窗外天色沉下去,我听见苏泽在走廊尽头打电话,声音压得极低,发着颤,像一根绷得太紧即将断裂的线:“……医生,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
五月到了,栀子花汹涌地盛开,香气几乎能浸透整条街道。一个傍晚,我衔起最大最白的一朵,跃过窗台,轻轻放在苏念摊开的掌心。她的手很凉,像从未被阳光真正暖过。苏泽蹲在一旁,沉默地顺着我的背毛,目光却久久落在那朵花上,喉结滚动,终是一言未发。
之后我每日都去。苏念的视力却渐渐模糊,有时她会把我的尾巴误认作窗帘的拉绳,轻轻一拽,然后不好意思地抿嘴笑。苏泽在她睡熟后总是坐在床沿,紧紧握着她的手,像守住一艘随时会漂走的船。一个深夜,我听见他对着满室寂静喃喃低语:“念念,哥给你讲个故事吧,你小时候啊……”话音渐次低下去,最终碎成从齿缝间漏出的、压抑的抽泣。我跃上床沿,用头顶去蹭他紧绷的手臂。他怔了怔,忽然伸手抱住我,掌心在我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,像在安抚一个易碎的梦,也像支撑着他自己不至碎裂。
六月,暑气渐深。苏念连说话的力气也薄了。她大多时候睡着,呼吸轻得像风吹皱纱帘。苏泽眼里缠满血丝,下颌冒出的胡茬青黑而杂乱。某天,我看见他对着摊开的日记本出神,笔尖把纸戳出小小的坑,墨汁晕开,像把刚才没忍住的眼泪滴在了纸上,写下的日期后面跟着一颗用力画下的星星,又被凌乱地涂黑。
那夜,他坐在床边的阴影里,嗓音沙哑得像被粗砺的砂纸磨过:“猫猫,你说……天上的星星,真的能听见愿望吗?我小时候……对着它们许过愿,希望念念一辈子都平安喜乐。”
就在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何会一次次跃上这扇窗台。也记起族中那只最老的猫曾眯着眼说,我们狸奴一族,身负九命。若心甘情愿,可将最后一条命渡予想救之人。只是从此以后,关于我们的一切痕迹,都会从对方的记忆里彻底抹去,干净得如同从未相遇。
我跳下床,走到苏念床边,用鼻尖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。然后我伏下身,闭上眼。身体里的暖意像被风吹散的毛团,一缕缕飘走,连爪子尖的温度都在慢慢凉下去,如同晨露终从栀子花瓣的弧缘悄然滑落。恍惚间,耳边似有苏念清凌凌的笑声漫过,还有苏泽削苹果时,果皮簌簌脱落的细碎声响。
再睁开眼时,天边已渗出一线灰白。我悄然走出病房,浓烈的栀子花香依旧浮在晨风里,只是我嗅着,那甜味仿佛隔了一层薄纱,遥远了许多,再也闻不真切。我跃下窗台,感觉尾巴尖有些僵硬,再也做不出那种灵巧的轻扫。我慢慢踱向街角,踱向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旧纸箱。
几年后的一个五月,我再次路过那家医院。四楼那扇窗依然开着,栀子花的香气裹挟着清脆的笑声,流水般泼洒下来。一个女孩探出窗子,朝楼下欢快地喊:“哥!你快来看呀,今年的栀子花开得特别好!”一个青年提着精致的蛋糕盒快步跑上楼,声音里漾着满满的笑意:“来了来了,挑朵最漂亮的,给我们念念别头发上。”
女孩回过头,阳光饱满地照亮她的脸,上面漾着两团健康的、桃花瓣似的粉晕。青年的手宽厚温暖,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朵洁白丰润的栀子花别在她鬓边。那朵花的花瓣有些歪斜,并不完美,他却说:“歪的也好看。”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落下。
我蹲在马路对面的浓密树影里,望着窗内那两个依偎晃动的身影。。苏泽削苹果时,总会把苹果皮削得比平时长一些,连绵不断。苏念挑选栀子花时,总爱挑花瓣边缘带露珠的。她叫哥哥时,会轻轻拽一下他的袖口。
一阵风过,裹挟着那清甜的栀子花香,拂过我的胡须。我下意识用鼻子去蹭身旁的栀子花瓣,却什么也闻不到,只得愣了片刻,轻轻甩了下尾巴,转身,慢慢地走进更深的阳光里
有些生命,无需被记住。只要那缕花香还在风里,只要那抹笑意还在光里,只要他们往后岁岁年年,都如今日这般美好。那么,这一切,便都有了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