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kip to content
On this page

“沈野这人真的很过分。”

林砚对着空无一人的画室说下这句话时,笔尖正在画布边缘颤抖,墨水洇开成一朵孤独的花。画架上摊着未完成的樱花图,淡粉色颜料在调色盘内结了层薄薄的痂——距离约定好一起去挪威画极光的日子已过去半月,沈野却音讯全无。

她把笔重重戳在桌面上,笔杆磕出的声响被寂静的画室吞没,仿佛连空气都在嘲笑她的执着。沈野的画具还在原先的位置:褪色的帆布包静静的躺在椅凳上,半截银蓝色颜料管从里面露出,管尾的牙印在太阳底下被晒的发白。林砚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那截颜料管,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以前总说他“咬颜料管像只偷油的松鼠”,现在那道牙印盯着她看了将近三周,像个没说完的句号。

窗外的雨就是这时候砸下来的。雨点儿打在玻璃窗上,把天光揉成一篇模糊的白,但是又带点儿云幕背后,那抹不易察觉的,炽热的橙。林砚突然想起来沈野说过的要去看的极光——“听说像把星星揉碎了撒在天上,比起雨点儿折射的光可要亮多了。”雨点儿的声音敲的她心烦意乱。林砚耐不住了,她冲到画架前,近乎撕扯一般取下那张樱花图,又抓起沈野留下的半管颜料,像攥着什么救命的东西,一头扎进雨里。

雨幕里的街景都在晃。她不知道要去哪儿,只觉得不能留在画室了——那里的颜料味、铅笔屑,甚至阳光落在地板上的角度,都还停留在沈野还没走的时候。雨水顺着发梢滴进了她的衣领,颜料管在掌心硌出一道印子,拇指处被管口的银蓝染脏,顺着雨水染蓝了半个手背。终于,她在某个巷口摔了一跤,樱花图被浸成了湿乎乎的粉团,颜料管滚出去半米远。

她爬起来去捡时,指尖碰到了一扇木门的门框。门是虚掩着的,里面露出暖黄的光,混着淡淡的、像晒干后艾草的味道。林砚被门背后温暖的气息吸引了,她没多想就推开门走了进去。风铃在头顶叮当地响了半声,剩下的半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吞了下去。

“擦脚”

她的左边递来一块蓝格子毛巾。林砚抬头望去,眼前是一个穿灰布衫的老人,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,眼神却温和如水。他正用着同样的毛巾擦着一个玻璃罐——罐子里装这些透明的薄片,在光下泛着微光,像被压平的雪。

“这是哪?”她的声音被雨水泡得发哑。

“余响馆”老人把玻璃罐轻轻放回木架“专门收些拿不动的东西。”

林砚低头擦鞋时,发现手上的银蓝色颜料没被雨水冲掉。颜料渍蹭在毛巾上,竟慢慢晕开成细碎的光点,像落进水里的星星,又像夜色里的极光。她愣住的瞬间,老人已经端来一杯热茶:“有些东西留不住,但可以先放在这,等你能轻手轻脚放下了,再带走。” 架子上的玻璃罐们在微光中轻轻颤动。林砚捧着热茶站在门口,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暖光拉得长长的,一半在雨里,一半在馆内的暖光里。她摸了摸口袋里皱成一团的粉球球,忽然不想往前走了。

“我能在这儿呆一会儿吗”

老人已经转过身去擦另一排架子,背对着她摆了摆手:“架子第三层空着,刚好能放一幅未完成的画。”

林砚后来才知道,那天漏进馆里的雨声,被收进了最底层的陶瓮;她踩在门槛上的半只脚印,变成了块浅褐色的余响,像片没干透的落叶。而沈野留下的那道颜料管牙印,从那天起,悄悄印在了她后来用的每支铅笔上 —— 不是故意模仿,只是指尖握笔时,总会下意识找到那个最舒服的落点。

她留下的第一天,只是想等雨停了就走。可三个月过去,她却并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。当初从手背上擦下来的颜色还沾在那块儿蓝格子毛巾上,像个没说出口的 “再等等”。

老人偶尔会轻声哼唱几句古老的民谣,馆内的时光仿佛也随之缓慢流淌。林砚渐渐习惯了这里的静谧与温暖,甚至开始帮老人擦拭那些泛着微光的玻璃罐。每当夜幕降临,林砚擦到第三排架子时,总会对着一只极光罐子多停两秒。入秋的阳光斜斜切过罐身,里面的银蓝色光点像被冻住的星子,闪烁着淡淡的寒意。这是他来到馆里的第四个月,沈野离开的第七十八天。

这天整理前辈留下的樟木箱时,她指尖勾到个牛皮信封。信封边缘磨出毛边,收信人出空着,背面用铅笔写了个“砚”字,笔尖戳透了纸背,是沈野的字迹。里面只有一些信纸,墨水在“灵感”两个字上面洇染成墨团,字里行间里面裹着说不完化不开的疲惫:

“画室的光越来越暗了。你画樱花时总爱开着南窗,风灌进来把画纸吹的卷边,以前觉得是活气,现在只觉得烦躁。挪威的极光,或许只是我随口说的吧?谁会真的为了这团光跑那么远,疯了吗?我想换个地方画画,去找找灵感,不用等谁,也不用被谁等。”

林砚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。沈野从不用“烦”这个字,他总说“画画哪有烦,只有画不出来的心急”;他更不会说极光是他“随口说的”,去年冬夜他紧紧攥着极光图册,指腹把“特罗姆瑟”这个地名摩挲到几乎透明、起了毛边,林砚记得当时他眼里的光点,以及那一句“要在极光下画上她最喜欢的晚樱”这句诺言。

林砚深吸一口气,将信纸叠好塞进围裙口袋,指尖碰到某个硬角——是昨天整理沈野布包时,从夹层摸出的金属片。指甲盖大小,边缘已被锈蚀成褐色,背面刻着半朵樱花,像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。她当时没在意,此刻贴着信纸揣在怀里,竟觉出点凉意,像揣了块冰。

“第三排的‘冷雾’该换位置了。”

老人抱着只陶瓮从储藏室走出来,翁口飘出极淡的药味儿。

“那是‘没说出口的告别’,总呆在光里会化。”

林砚接过陶瓮时,指尖触摸到瓮壁里的冰——这“冷雾”是上个月寄存的,寄存人没留名字,只说“里面是他最后三个月的清晨”以前她总绕着这瓮走,今天被雾一激,突然闻到雾里混着的松节油味儿。这味儿很像沈野调颜料时最常用牌子的气味,只是比平时多了点苦。

一周后风铃响了半声。推门的男生穿件洗褪色的牛仔外套,怀里抱着沈野的画架。林砚认得那夹子,边角有个月牙形的疤,是去年她打翻颜料盘时磕的。“沈野让我把这个带来。”男生说话时总盯着自己的鞋尖,“他说……走得急,画具带不走。”

林砚翻开画夹时,指腹蹭过一张未完成的樱花图。纸边卷着,像被水浸过又晒干,花瓣上有几处歪扭的线条,像是用左手画的。沈野的右手腕去年冬天就总说酸,握笔时指节会发红。“他走前说什么了?”林砚盯着男生的眼睛,“他有说他要去哪找灵感吗?”

那天林砚把画夹抱回储藏室。她一页页翻画纸,在最后一页看到沈野用银蓝颜料写的 “69°N”——北纬 69 度,特罗姆瑟的纬度。字迹被抹过一次,又重新描了遍,像怕自己忘了。画纸背面粘着根头发,是沈野的。他去年秋天染过一点亚麻色,后来总说“像你画的枯叶,不好看”,却没再染回去。她捏着那根头发,突然想起 “冷雾” 陶瓮里的药味。沈野犯头疼时吃的药,就是这个味道。

她开始在整理时故意绕开那只陶瓮,却总在擦极光罐子时撞见它。有天清晨她发现,罐里的光点正顺着罐壁爬,在冷雾陶瓮的方向聚成个小团,像在往雾里钻。她突然想起男生说“他走得急”——急到连最宝贝的画夹都没带,急到药盒碎纸粘在画里都没发现,这哪是“找灵感”,分明是来不及告别。可她又怕这“来不及”是真的。要是沈野真的不在了,那封写着“不用等谁”的信,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“他还活着”的假象。

林砚的手指微微颤抖,轻轻合上画夹。她深吸一口气,决定不再逃避。她去翻了翻沈野的帆布包,第一次认真摸了摸夹层。在最里面摸到个小圆片:是她之前找到的金属片的另一半,合起来是朵完整的樱花,中间颤抖地刻着“砚”字。圆片内侧沾着点儿白色粉末,她放在鼻尖闻了闻,是沈野头疼药的粉末,混着点儿颜料的银蓝色。

那天傍晚她抱着樱花圆片坐在藤椅上,冷雾陶瓮的雾正慢慢渗进极光罐子,光点在雾里晃,像沈野以前头疼时,她给他按太阳穴,他睫毛在眼下投的影。“这雾到底是什么?”她突然问蹲在对面擦架子的老人。

老人用绒布擦过陶瓮的边缘:“你觉得是告别,它就装着告别;你觉得是牵挂,它就带着牵挂。上周寄存‘旧船票’的先生说,人最疼的时候,话会变成雾;怕说出来扎着对方,又怕闷在心里烂掉。”

林砚的指尖在樱花圆片上蜷了蜷。她突然读懂了信里的“烦”:不是烦她,是烦自己握不住笔;“不用等”不是告别,是害怕她等不到。可她还是宁愿相信那封信是真的,宁愿相信沈野是厌倦了,是去了别的地方画画,哪怕从此不再相见,也好过承认他已经不在了。

男生后来又来过一次,带了幅沈野的画。画的上半部分是银蓝色的极光,像被风吹散的雾,下半部分留着铅笔勾勒的樱花枝,枝桠空着,没画花。

“他说……要是你看到这个,就知道他没忘。”

男生把画挂在极光罐子对面,声音有点抖,“他走前总对着这张画发呆,说‘本来想让樱花落在极光里’。”

“他到底在哪?”

林砚盯着画里的空白处,“他是不是……”后面的话被喉咙卡住,像有团棉花堵着。

男生的目光落在画框背面:“他没说。只让我把这个给你。”

画框背面贴着张特罗姆瑟的极光预报,日期是他们约定出发的那天,上面有个浅浅的指印,像有人最后摸了次 “极光” 两个字。

林砚把预报揭下来时,指尖突然触到画框内侧的刻痕。这划痕是用指甲划下的 “69°N”,刻得极深,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。她突然想起沈野说过“要在北纬 69 度画极光”时的样子,眼里的光比图鉴上的极光还亮。原来他写“换个地方画画” 不是撒谎,他是真的要去挪威,用仅剩的力气去圆那个梦。可他为什么要写那封满是疏离的信?为什么连句“我疼”都不肯说?

那天晚上,林砚把自己锁在储藏室。冷雾陶瓮里的雾突然剧烈翻涌,散出浓烈的药味,混着松节油的气息。雾里浮出片透明的余响:是沈野的声音,很轻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签证官问我去挪威做什么……我说画画,画极光。他笑我疯了,说这个季节去只能看落不下的太阳……”声音突然断了,接着是压抑的咳嗽,“要是能撑到极夜就好了……哪怕只画一笔极光……”

林砚的指甲抠进瓮壁的木纹里。原来他不是不想带她去,是知道自己可能撑不到;原来他不是厌倦了约定,是怕自己完不成,让她空欢喜。可他凭什么替她做决定?凭什么觉得她会怕看到他疼的样子?她想起沈野消失前的那个雨夜,他来画室帮她改樱花图,右手腕肿得像个馒头,握笔时指节发白。她问“是不是又疼了”,他笑着把袖子往下扯:“老毛病,过两天就好。”现在才知道,那不是“老毛病”,是他连画笔都快握不住的预兆。

“他凭什么?”林砚抓起那半管沈野留下的颜料管,往地上狠狠一摔。

颜料管在青砖上滚了两圈,露出管尾发白的牙印——那是他无数个疼到失眠的夜晚,咬着颜料管给自己打气的痕迹。

“他把我当什么?只能看他光鲜的傻子?连他疼不疼都不配知道?”

眼泪砸在颜料管上,晕开一小片银蓝。她想起他们攒颜料钱时,沈野把稿费塞进铁盒,说“等我们从挪威回来,就用剩下的钱买个大画室”;想起他教她调极光色,说“要加一点樱花粉才活,就像你站在极光里”。这些话此刻像碎玻璃,扎得她心口淌血。他一边用承诺织了张温柔的网,一边又在网外悄悄铺好了独自走向死亡的路。他的自私里藏着笨拙的温柔:宁愿让她恨一个“逃避的懦夫”,也不愿让她记住一个被疾病摧毁的自己;可这温柔对她来说,是更重的伤害。

“储藏室的门不该总关着。”老人敲了敲门,手里捧着那只极光罐子。罐里的光点缩成了团,像被冻住的泪。“上个月寄存‘临终素描本’的老太太说,人快走到头时,会变得像孩子;会想抓着最想要的东西,又怕被最亲的人抢走。她先生走前总把药藏起来,说‘不想让你看着我吃一辈子药’,其实是怕她拦着他去看最后一场雪。”

林砚的背抵着冰冷的墙壁。她突然想起沈野犯偏头疼时,总把药瓶藏在画具箱最底层;想起他右手腕发红时,总说“是握笔太用力”;想起他咬着铅笔写字时,喉结滚动的弧度根本不是不耐烦,是疼得在忍。而她竟然什么都没发现.她只当他是画累了,是偶尔的烦躁,是艺术家的小脾气。

“他最后是不是很疼?”林砚的声音发哑,像被砂纸磨过。

老人把极光罐子放在她面前:“疼过,但也记着甜。你看这罐里的光点,有他说‘要画樱花极光’时的笑,也有他疼的时候没说出口的话。它们缠在一起,才成了完整的他。”

林砚盯着罐里的光点,突然抓起地上的颜料管。管尾的牙印硌着掌心,像个永远不会消失的提醒:他疼过,也爱过;他想保护她,也想抓住自己的梦;他留下的余响里,有温柔,有残忍,有艺术的偏执,也有对她的、说不出口的牵挂。

第二天清晨,林砚把那幅极光樱花图挂在了第三排架子上,就在极光罐子旁边。她给罐子换标签时,在“晴”字后面添了行小字:“你没画完的樱花,我替你画。” 然后把那两半樱花圆片合起来,放进沈野的画夹。画夹里还躺着那封牛皮信,信纸边缘的齿痕已经被她摸得发浅。

她给画夹贴了张新标签:“第三排左三,画夹(沈野)”,没写“寄存”,也没写“待取”。擦架子时,她用那块沾着淡蓝颜料渍的旧毛巾,轻轻擦过画框的边缘。颜料渍已经淡成了雾,像被无数个清晨的阳光磨软了。

傍晚关馆时,林砚站在巷口抬头看了看天。桂花落在她的围裙上,像碎星星。她没再追问沈野去了哪,也没再纠结那封信是真的还是假的。有些余响就是这样,不会消失,却会慢慢变成你的一部分,像罐里的光点,像毛巾上的淡蓝,像樱花圆片上的刻痕,不硌手,也不占地方,只是陪着你,慢慢往前走。

巷口的风轻拂,林砚深吸一口气,鼻尖是桂花的甜。她转身锁上门,钥匙转动的声音清脆,像是某种告别。夕阳的余晖洒在墙上,斑驳的光影仿佛沈野的画笔在跳动。她微微一笑,心里明白,那些未竟的画和未说出口的话,都已化作她前行的力量。就像她画里的樱花,明知会落,还是要在极光里,好好开一次。